晋兴宁三年(365),王献之保母李意如去世,献之“树双柏于墓上,立贞石而志之”,此中“石”乃献之为其乳母所书之砖石,“藏于墓……高尺余,阔尺七八,前有小砚影,书类兰亭,约二百许字”,也即后世所言之保母碑(或称保母砖)。
八百年来世人一直未见保母碑真容,直至南宋嘉泰二年(1202)夏六月,山阴农人辟土,得砖于黄閍岗,是碑“色黝而润,后有‘晋献之’三字,旁有‘永和’二字。以志文观之,盖殉葬时物也”,与此碑同出的还有曲水小砚,正与碑文内容“殉以曲水小砚,交螭方壶”相合,时人断定此碑即是晋时王献之所题保母碑。
保母碑为周姓樵人发掘后,归钱清王畿家,是年(嘉泰二年)便有人从碑上拓得了墨本(即《保母帖》),后保母砖同《保母帖》,在南宋皆用于文人间的交往??上Ш罄幢D缸┧鸹导又?,难以长久,并且随着保母砖的腐坏程度加深,从其上拓下的墨本清晰度逐渐降低,已得拓本便成为了难得之珍品。至元代,存世之拓本(即《保母帖》)引来诸多文人观赏题咏,其中周密本《保母帖》是元代观咏人数最多的藏本,时间跨度极大,且均集中在杭州。
周密,字公谨,号草窗、苹州等,入元后定居杭州。不仅是元代著名的文学家,也是元初杭州书画收藏界的核心人物,与赵孟頫、鲜于枢来往密切。家藏甚富,多藏法书名画,以鉴赏游诸公。王献之《保母帖》便是其所藏书画之一。
周密本《保母帖》历代观咏活动的记录,为清人鲍廷博附在叶绍翁所撰《四朝闻见录》戊集后的《晋王大令保母帖》中。鲍廷博在刊刻知不足斋本《四朝闻见录》时,“以戊集卷末有《秘书曲水砚》一条详及王大令保母墓砖”,为“校绍翁所记曲水砚事”,“取高士奇所藏周密拓本及宋、元名流题识手录一卷,刊为附录”,并谈到“当时模拓甚少,世罕流传。独弁阳翁周公谨所遗钜卷……予偶得寓目,亟手录之,尽二十余纸”,可见周密本《保母帖》在元代观咏活动的盛况。
据《晋王大令保母帖》中的记载,周密本《保母帖》在元代三易其手,分别为周密—方天瑞—张子英。这三位《保母帖》的收藏者在元代皆发起了一定规模的观咏活动。
一、至元、大德年间周密处
《晋王大令保母帖》记载,至周密家观赏《保母帖》的人员共计二十六人。其中,帖上题诗者有十位,分别为鲜于枢、仇远、白珽、邓文原、王易简、王沂孙、王英孙、龚开、盛彪和郭天锡,这些人所题之诗,算上周密本人所作,共计有十二首。除诗歌外,《晋王大令保母帖》还载有张坰、仇远、吕同老、鲜于枢、俞德邻、汤炳龙、郭景星、张谦、胡长孺、白珽、祝宜孙、龙仁夫、杜与可、龚开、赵由礽、汤垕、赵孟頫、钱国衡一行人(与上述所列题诗者有重合)所作的其他题跋内容,多数人所题仅记录此次观赏之行,此处不一一列举。
周密处《保母帖》观咏活动集中在至元、大德年间,恰好赶上了元初三十年杭州书法鉴赏的黄金时代,一批艺术家聚集杭州品评鉴赏书画,这也解释了为何周密处的《保母帖》观咏活动在元代最为丰盛和频繁。至周密家观帖二十六人之身份颇为不同,有文学家、书法家,有画家、鉴赏收藏家、刊刻家,有周密的词友。这些题跋者,除鲜于枢外,皆为由宋入元之人,绝大多数人为南宋遗民。可见周密当时的交友范围,杭州本就是宋遗民聚集之处,地利与人和,不难成就这样大的观帖规模。同时,从书法家、画家、鉴赏收藏家、刊刻家、词人等观帖者的不同身份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元代杭州文人的结构组成,虽不能全面覆盖,但足见是时杭州文人身份的多元化。
二、延祐、泰定年间方天瑞处
方天瑞其人,汤炳龙曾于白云书房观《保母帖》后题:“天瑞,天目间气人物,元英先生后人也……自号义斋?!碧辣怠霸ⅰ敝霸庇κ恰靶弊种芑洌⑾壬拼朔礁?,方天瑞为其后人。仇远《锦城方天瑞玄英先生后人得白云山居图彷彿桐庐山中隐所钱舜举真迹别有一种风致漫系以诗》诗末记“延祐四年九日,书于杭城北桥”,方氏白云书房之名应由此而来,且坐落于浙江杭州。
周密本《保母帖》如何传至方天瑞手中,目前未知。但从方天瑞同仇远、马臻、白珽等人的交往看来,他们在元代同属于一个文人交际圈。延祐六年,汤炳龙于方氏白云书房观《保母帖》,后于保和读易斋作诗并书题。同年,天目山云溪某人第二次来到白云书房,“得观此帖,不暇题品,以俟重来餍玩以续之”。同时期,冯海粟观于白云书房,“义斋邀过其藏书之舍,首出此卷相示”,冯海粟题诗并对世人怀疑王大令《保母帖》真伪一事作了辩驳。泰定二年夏,白珽重观于方氏白云书房。
汤炳龙所书题中首句云“予三十年前草窗家观此帖”,当是时,与他同至周密处观帖的人中就有白珽。巧合的是,三十年后,汤炳龙与白珽又先后至白云书房观同一帖。事实上,二人一直有来往,私交甚好,《湖州路西湖书院增置田记》的石刻便是汤炳龙撰,白珽书,加上廉希贡篆额,三人合作完成。
三、至正年间张子英处
周密本《保母帖》在元代的最后一站是张子英处。关于张子英其人,黄溍《闲止斋记》有曰:“钱唐张子英,生宦家,且居今盛时,而雅不乐仕进,日以篇翰自娱。尤嗜渊明诗,摘其语匾所居室,曰间止斋,而属予记其所以名之义?!笨芍抛佑⑽寥?,仕宦之后,好雅,隐居不仕,而闲止斋为张子英所居之处。贡师泰《密庵记》有言“子英谓予曰:‘闲止在西湖故宅之东’”,又可知,闲止斋的位置临近西湖。
至正九年,钱唐俞和同杨炳、李嗣儁观于张氏闲止斋。至正十年,尧岳观于张子英处并作跋。在此跋中,尧岳交代了周密本《保母帖》的流传线索以及历来题跋者名单“赵子昂、鲜于伯机、郭佑之、龚翠岩、胡石塘、龙麟州、盛虎林、冯海粟、邓善之、汤北村、仇山村、白湛渊”,并评述了周密本《保母帖》与赵孟頫、鲜于枢藏本的不同,“今钱唐张君子英以簪缨之华裔,好古博雅,一旦得之,藏诸箧笥,复有先辈亲染翰墨如此之多,手泽具存,可敬可爱。宇宙之间,惟此一本。松雪、困学,虽亦有之,而无是连篇累牍之跋语,相去远甚”,不同之处即是周密本《保母帖》上诸公题跋之数量远胜于赵孟頫、鲜于枢二人的藏本,这也可作为后世区分《保母帖》藏本的依据。至正十四年,林彬祖观《保母帖》并题诗,从其所题诗中“闲窗止水阅万变,人琴寂寞悲浮云”一句,可知观赏地点亦是闲止斋。
查洪德先生在论述元代文坛的题画之风时曾谈到,元代文坛的题画活动是文人间的一种交谊方式,“为画题诗是一种机缘,通过这一机缘,将众多文人连接在一起”。同题画一样,观帖,亦是一种高雅的交谊方式。元代《保母帖》观咏活动正是这一文人交往方式的体现,它不仅是元代文艺领域观帖之风的一个缩影,在书法史层面之上的,《保母帖》的流传和鉴赏,还是元代文人活动的见证。我们不仅可以借《保母帖》观咏活动来管窥元代文人的关系网络,还可从书帖的流传线索中目睹一个时代的文化传承。
审核:毛燕武